知青岁月乡下的中秋陈大刚用三只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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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乡下的中秋

陈大刚

许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怀念赤水河谷上空那一轮山月。尤其是一说到乡下的中秋,那轮皎月就会在我心中神圣地升起。

我的这种心理情结,源于在赤水河畔大山中当知青时的体验。

那是上世纪70年代后期,上山下乡的地方是古蔺县杨柳公社一个叫老鹰岩的地方。这老鹰岩与对面的轿子顶、右侧的野猪塘,都是那种悬崖峭壁耸峙的大山。山里人家除了少数是几家几户聚合,大多东一家、西一户散挂在山坡上,就如同那些散放在山上的牛羊。山中天黑得早,太阳前脚一过山头,黑夜后脚就来。如果是月黑之夜,几面的山就阴森恐怖地要压下来。墨也似的夜空有如农家几辈人用柴火熏黑的大锅底,不透一丝光。山里人只能蜷缩在屋里,守着一盏摇摇晃晃的煤油灯,任凭山风在窗外呼叫,无助地忍受不可捉摸的山中漆黑。偶尔黑洞洞的夜色中传来的一声狗叫,仿佛也是来自遥远的星球。这样的夜晚,山村就如同数九寒风中孤寂的冬水田。

但有月的夜晚,特别是初十之后,我所怀念的那一轮皎月就从山头上笑咪咪走了出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瀑布也似流泻扩散的月光,仿佛是一双纤纤玉手把握的扫描仪扫出的光束,跳跃着灵性,由上而下依次在天宇下“扫”出山峰、野地、树林、人家,甚至还“扫”出山泉轻快的声音。“扫”到那座兀立于山脚沟谷中叫“白凤山”的小山时,那秀气的山还真如白凤一样要展翅。在如此颜值的月光下,山村也如白凤山长出了翅膀——人们响应着月亮的召唤走出黑屋子,走到月亮坝里,就如开春时从泥土里跳出来的无数虫虫:老人们就着月光,叶子烟抽得“吱吱吱——”响;脚板痒的年轻人就要出去串门,三五一伙聚在一块,吹天吹地,说白天的事,说明天的事,说过去的事;相邻相近的小娃娃们,成群结队,在坝子里跑上跑下,你呼我喊,又吼又跳;有情有意的姑娘小伙,神神秘秘躲开人们的视线,踩着月光和轻风,悄悄地在大树下、水塘边、草堆旁相会……

不过,上面的闲暇必须是农闲时。更多的时候,对于乡下成人来说,月亮的主要功能还是现实主义的照亮——月亮把白天延长:女人们借了月光洗衣服,切猪草;小媳妇月下飞针走线,纳鞋补衣;男人们则在月亮下修整农具,打整收上来的红苕、玉米、辣椒、烟叶……总之,他们总要在月亮下找事做,而且总能找到事做——农村一年四季似乎都有做不完的事。那时,赤水河畔大山中许多乡村都没有通电,乡下人也没有更多的钱买油,就是有也买不到更多,因为煤油是按计划供应的,所以,他们必须珍惜月亮无偿给予的光明。

千山有月千山情,无论是闲暇时的月亮,还是“更多的时候的月亮”,都与乡下人现实与精神生活密不可分。月亮赏赐了他们一个新的“白昼”,又消融了套在他们脖子上孤单的精神枷锁,还是他们心灵生活的见证——童年与爱情的见证!

就像我心中始终怀念那轮皎月一样,我以为赤水河畔乡下人的心中都住着一轮明月,一轮比城里的月亮更大更明更温馨更呵护人的天上精灵——那是他们祖祖辈辈心目中又一轮生存的“太阳”。我甚至觉得,那月就是他们灵魂的神龛上供奉的“天地君亲师”。

与月亮相依为命的乡下人,当然对月亮怀有一种朴素又虔诚的感恩。

这种感恩的情结在中秋节集中“上演”。

中国传统节日大多有自己代表性的食品。中秋的“名片”一是糍粑,一是月饼,都是月亮的形状。

乡下用粮食做的粑粑,种类是很多的,荞粑、麦粑、玉米粑、猪儿粑、叶儿粑、黄粑。其实,汤园、粽子也应该算作粑的“家族”成员,但只有中秋糍粑是月亮的形状。我想,人把糍粑做成月亮的形状,肯定是寄托了人的一种愿望——中秋这一天,乡下人是通过糍粑这一与月亮形似的食品,淳朴地把月亮从天上请到了凡间,请到了他们的生活中。显然,他们是把月亮复制成了糍粑,然后粘贴到自己心中,照亮自己的日子!

与汤圆、粽子只在节日才出现不同,糍粑在乡下人的生活中要“生存”很长的日子。它是乡村谈婚论嫁大礼中不可缺少的“细节”:订婚时,要给女方家送一个米筛一样大的糍粑;结婚时,主人家要用切成月芽状的糍粑打发贺喜的人,特别是打发周围团转的小屁娃们,不然就要被人讥为抠。老人做满十大寿时,亲友们也会送来大糍粑祝寿;生小孩那糍粑也要来“秀”一把,米酒红糖煮糍粑块,既是产妇的滋补食物,也是用来招待前来贺喜的客人的甜点心……糍粑——“月”,就这样“十处打锣九处在”地参与到了乡下人的生活中,成为他们生命中香甜的细节。

月亮,照耀着乡村的春山、乡村的夏土、乡村的秋水、乡村的冬水田。乡下人则将月亮融化在心坎,明亮于人生庄严的“仪式”,企求生活圆润宁静,企求生命圆满相随。

我在言说中秋时,首先是把她和乡村而不是和城市联在一起。因为在我的体验中,中秋是农民真正的节日。哦,经过春夏秋三个季节辛苦劳累之后,终于有了收成,他们当然要庆贺,当然要享受收获的欢乐。

打糍粑

生活应该有仪式感,几乎每个民族都有自己庆贺丰收的仪式。乡下最典型的“仪式”就是打糍粑和吃糍粑——今天想来,在那个物质与精神都极为贫穷的年代,赤水河大山中的乡下人简直是把这一仪式当作生活的一种礼赞。

我所在的生产队最热闹的是罗大爷家。罗家是生产队最说得起话的大姓,罗大爷声望又好。他和三个成了家的儿子住了一个大院子。所以,左邻右舍来看打糍粑的人就有几十个人,也有娃娃来凑热闹。

打糍粑是在他家坝子屋檐下——头天晚上,把糯米用温水先浸泡上,第二天早上,放到甑子里蒸。蒸熟后,大儿罗莽子就抱着甑子喊一声“让开,来了——”,直奔屋檐下古蔺人叫“对窝”的舂粮食的石臼,将蒸熟的糯米倒入。老二罗二冲手持一根小碗粗几尺长的糍粑棒上下舂。娃娃们就在一边“嗨——嗨——”喊号子。打糍粑是很累人的,被列为乡下四大重活“划船改板子,扯水打糍粑”之一,几十下后,罗二冲就脸红脖子粗,上气不接下气大汗洒,这时老三罗水牛就来换手。糍粑打好后,娃娃们就“好了,好了——”吼开,女人就上前从“对窝”里用双手将舂好的一团糯米泥抱起来,放入洒了白米面的簸箕中,双手将簸箕抬起来时,就如怀抱着一团白云。然后用米面拍在那“白云”上,再揪成小糯米砣,将糯米砣压扁就成了糍粑——“月亮”。

糍粑打好后,并不是人先吃,而是先给牛吃!至少我在罗大爷家看到的就是如此。

乡下人对牛敬重的画面,至今依然完好无损保存在我心中。那天早晨,糍粑打好后,他们请出了全村最老的“牛人”——一头将近20岁的老水牛。历尽苍桑的老牛艰难地迈着蹒跚的步子来到了场子中央。它的骨架很大,大的使你完全可以想象它年轻时绝对是气壮如山,龙腾虎跃,飞蹄上岩,腾身下地。罗大爷拿了一个冒着热气的糍粑,庄重地走到它的面前,亲切地拍它的头。

老牛抬起双眼依依看他。当老人把糍粑递过去时,“老人”伸出了舌头,但没有去舔糍粑,而是舔老人的手——他们就这样亲亲对目凝望。我分明看到有老泪在罗大爷眼里滚动。老人突然转头对看热闹的小孩们说,“娃儿们,磕头!”一幕我从来没有看到的动人场面出现了,坝子里齐刷刷地跪下了10多个小孩。特别让我灵魂震撼的是,80多岁的罗太婆也要颤巍巍下跪——那一刻,我的热泪一下子就本能地冲了出来。

感恩,生命对生命的感恩!

吃新豆子磨的豆花,也是中秋这一天的“节目”。

乡下的豆花都做得特别老,很绵扎也很结实,如果用筷子去夹,不用力根本夹不开。乡下人说,这样的豆花吃进肚皮才实铁经饿。

城里的豆花,他们说是水豆花,吃下肚皮轻飘飘的,走路要打闪闪,做不了挑粪上山,下田犁牛的活路。乡下结实的豆花其实很好吃,不需要蘸辣椒,吃白味也满口香,有大山和泥土的气韵。豆花做好后,也要给牛吃,给羊吃,给狗吃,给猫吃,豆渣给鸡吃。那一天所有的家禽与牲口都和人一起过节。人但凡有一口,就要分一半给它们——在乡民的日常呼唤中,总是亲昵地把牲口家禽叫“牛儿”“羊儿”“狗儿”“猫儿”“鸡儿”,就象他们叫自己的“幺儿”,都是他们的儿。他们本就是相依相伴走过春,走过夏,走过秋,走过冬——是一个“缘”字把他们牵连在了一起。他们当然要感恩和照顾好自己这些“儿”!比如,农家一家之主每晚最后要做的事,几乎都是相同的——给牛添夜草。在冬天连续下雪和扎冰凌的日子,他们还要踩着雪和冰凌上山割竹叶,或者是从地里割菜叶给牛“加青”,不能让牛一个冬天都只吃干谷草。

我必须提到一个细节——中秋前半个月左右,还有一个吃新米饭敬天地的仪式,我认为它是中秋节的“序曲”。谷子收上来后,碾出的米做的饭,称为新米饭。吃新米饭时,一家人都要站在坝子里,一手端着热腾腾的米饭,一手举着筷子,一家之主就对着天大喊“老天爷,新米饭熟了,敬你老人家!”全家人都挑了一筷子饭抛向天空,齐喊“老天爷,吃新米饭喽!”敬完天,又敬地,还是一家之主说话,“土地爷,给你送新米饭来喽――”,大家都挑一筷子米饭洒向地。天地都敬了,才放开大吃。靠天吃饭,是农耕文明的主题,吃新米饭敬天地这一仪式就是出于对天地的敬畏和感恩――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祈求天地帮衬人,呵护人。

从月亮出发,乡下人的感恩,延伸扩展到了与他们的生存相关的一切。

这种感恩甚至发生在了我身上。

我那时在村上小学代课。一大早,就有许多人家来喊我吃糍粑,我都一一推绝,只在罗大爷家吃了两个糍粑,就匆匆忙忙上课。

下午三点放学后,到公社开知青会,晚饭在公社吃。山乡的夜色来得早,踏上归程时,已是月光满地。天地神秘并岺寂,远远近近的山、田土、竹林、树木都静静地悄立在月光下,山野间只有似有似无的溪水的潺潺声,偶尔一声狗叫,山野更显得幽静而空远……我走在小路上,抬头是山月,低头是山路,心与万物一样清澈澄明,如同是水洗了一样。

特别让我惊奇的是,那天晚上,乡下人都给自己放假。我所经过的所有农家,几乎都有人在月亮下的坝子里活动,院坝中放一小桌,摆放瓜子、花生、核桃、板栗、茶罐,有的是一家老小围坐,如果是一个大院子,就是几家人一块热闹:娃娃们一团疯了玩,坝子里,草堆边,树子下,田坎上都有他们的脚迹和声音;大人们一堆,抽烟,喝茶,吃零食。我只要停留,就有人热情地招呼坐,递上茶和干果,甚至还要给我叶子烟;就是不停留,经过坝子边时,他们也要招呼“知青,歇口气,喝杯茶再走”。偶尔,我也停留一下,听他们说话,都在闲说祖辈上的事,说春上的事,说冬天的事,说村里村外的事……

月亮飘着荡着,照着这山,照着那山,照着农家院坝与坝子里闲说的人们,不时有一阵风吹过,就把他们的闲言碎语吹向收割了的田土,吹向远远的山……这样的“闲言碎语”在风中飘扬得更远,飘扬更多的日子之后,乡下人就要走上长长的冬天的路,面对飞雪,面对寒风。所以,在今夕,在中秋,在这样皎洁的明月下,他们就要尽量地放松,尽量地闲适,尽量地和月亮溶为一体,尽量地收集更多月光在心中……

让我吃惊的是,当我回到我那孑然独立在一丛竹林边的知青房时,月光下的坝子里,整整齐齐站着六个孩子,都是我班上的十来岁的学生,手中都捧着一个月亮一样大的糍粑。领头的是罗大爷孙子,怯生生地说:“陈老师,爷爷叫我给你送糍粑——”

抱着他们敬过来的“月亮”,我的心热流滚滚,情不自禁地搂着他们。我无法表达当时的感受,只觉得有一种要下跪的冲动——向耸峙的大山下跪,向天上的月亮下跪,向这些善良的人们下跪!

赤水河谷

中国古代帝王礼制中有春秋二祭:春祭日,秋祭月。《礼记》记载:“天子春朝日,秋朝月。朝日以朝,夕月以夕。”不过,乡下人不在乎帝王家的这些事,他们是从生命底层发出爱月亮,敬月亮,感恩月亮。乡下的中秋就是他们“祭月”——心祭。或者说,中秋就来自于他们对月亮的图腾崇拜与感恩。

在我看来,中国有两个中秋,一个是乡下的中秋,一个是城里的中秋。

就城市是从乡村“分蘖”出来的这一基本事实出发,城里的中秋根在乡下,或者说,乡下的中秋是城市中秋的母体,是乡下的月亮繁殖出了城市的中秋。在这个意义上讲,城市本来应该特别感恩乡村,特别感恩月亮。

城市和乡下的中秋虽然都在同一天,但它们所体现的价值理念并不相同。乡下的中秋是感恩的中秋,是原生态的中秋,是关于人生存的中秋。而城市的中秋与我在乡村的体验却截然不同。

我在“考证”城市的中秋时发现,它不是植根于与劳动、生命、生存、感恩“声声若闻”的深厚土壤中。在农耕文明的中世纪氛围中,它首先是一种休闲,就象唐时欧阳詹《玩月诗序》中说的:“玩月古也,谢赋、鲍诗,眺之亭前,亮之楼中,皆玩月也”。所以,城里人的中秋,骨子里是一个“玩”字——玩情调,玩闲情逸趣。月饼、茶、干果是道具,主角是喝酒的人,在月亮下“写作”心灵的悠闲和超脱。第二个主题是寻求团圆。在那时的交通和通讯条件下,离别是许多城市人的“必修课”,圆满的月亮就会勾引出他们对乡土对亲人的思念,繁衍出许多的乡愁和思怨;能够与家人团聚,月下共享月饼,当然就是人生一大幸福!

今天中国城市的中秋,连“玩”字也没有了。对于城里人来说,月亮是真正“高不可攀”地悬挂在天上,永远不会成为他们体验的主体,心灵的主角。

今夜——中秋。

我的灵魂在“无月”的城市蝺蝺而行,苍凉的头颅以90度的姿势仰望天宇,寻找赤水河畔上空那一轮皎洁的山月。

后记

《唐书·太宗记》记载“八月十五中秋节”。

在清明、端阳、中秋和春节中国四大传统节中,中秋应该是发源最早的。

当我试图从思想上启程对中秋节进行诠释时,思绪突然就跳到了遥远的年代――森林中生活的原始先人的年代。对他们来说,必须面对两大世界性生存难题,一是食物,一是夜晚。白天,他们可以在山上、河边、林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展开自己的生存。然而,夜晚却是漆黑一团,纯粹就是一种煎熬。特别是那些狂风大作,雷电交加的夜晚,尤其是冬季那些仿佛永远永远也没有尽头的夜晚,他们只有蜷缩在洞穴中,抵挡黑夜施加的无边无际的重压和恐惧;或者是彼此抱成一团,相互以身体取暖,对抗彻骨凄寒的夜风,还有来自黑暗中对生命构成的种种威胁。

但是有月亮的夜晚就不同了——他们可以通过明亮的月光,清楚地看到周围的一切,免除精神的恐惧。甚至可以在月光下呼朋唤友,相约空旷的林边水涘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月亮延伸了白天,更延伸了他们生存的空间。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亮情结,应该是黄河边上诞生的民族的胎记。从《诗经》开始,几乎所有的诗人都和月亮发生了牵连。在中国,写月亮的诗,远远超过了关于太阳和星星的总和。在西方的诗中,月亮只是作为情感烘托的陪衬,而在中国,月亮是诗的神灵,是诗的颜值担当,是诗中天人感应的主体……

在我看来,历史更应该是人的心灵史。因此,我宁愿相信我的假说——汉族中秋节应该是起源于人春去秋来对月亮的崇敬和感恩!

作者:陈大刚

来源:老知青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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