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租单藏着多少事

一张租单藏着多少事

——晒一晒贾府的年终经济账

在《红楼梦》五十三回之中，又出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角色——乌进孝。这个乌进孝，他乃是宁国公府的封地里面一个唤做黑山村的田庄的庄头。乌庄头带领一群佃户冒着风雪走了一个多月的路程进京，就是为了赶在除夕之前，把黑山村这个田庄今年的田租向宁国府缴纳。而从贾氏族长贾珍不辞劳苦地亲自来打理收租的事宜，我们不难看得出来：这些田庄每一年交上来的田租，其实就是贾府最重要的收入来源。

那么，宁国府一年到头到底能有多少经济收入呢？在《红楼梦》五十三回中，有这么一段贾珍说的话：“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作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这就说明了，每一年到了年关将近之时，统共就有八九个田庄要来给宁国府缴租。而那些田庄，每一个至少也得上交五千两银子。这么一算总帐，宁国府一年的田租收入大概就有四五万两银子之多，而整个贾府（包括荣国府和宁国府）总的田租年收入就应该是近十万两银子之巨！这个数目，真是不可谓不惊人！

顾不上自己已经是一大把年纪了，乌进孝这个贾珍口中的“老砍头”一见面就呈上了禀帖和收租帐目单子，然后他便厚着面皮、油腔滑调地跟主子“打起了擂台”。旁边的贾蓉也懒得搭理他，急忙展开那张收租单子细看，只见上面写着：“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顽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其实，对于乌进孝送来的这张租单，早就有人发现里面藏着不少值得“细嚼”的内容。大约在三十年前，民间“红学家”霍国玲就曾经提出：从乌进孝向贾珍呈上的这纸租单上面的内容来看，其中有许多年货明显就是东北出产的。比如：大鹿、獐子、狍子、熊掌、鹿筋、鹿舌、榛、松、桃、杏、穰等物都是人们所熟知的东北特产，而其中的鲟鳇鱼、家风羊、风鸡则更是具有东北出产的鲜明特征。特别是“鲟鳇鱼”，笔者认为值得单独拿出来详细说明一下。

著名红学家周岭先生研究《红楼梦》里的春节，发现了一个问题：在乌进孝进贡的那张租单里面，其中有一项记着“鲟鳇鱼二个”。然而相比那张单子上的其他年货品种，野兽家畜每样动辄数十只，家禽野禽类每样也都是几百只，就连杂鱼的量那也是二百斤，怎么唯独“鲟鳇鱼”就只有二个？会不会显得太少了？周岭先生经过了一番研究之后发现：鲟鳇鱼主要出产在东北地区，后来在长江流域也曾经出现过。这种鱼的身体非常大，其重量往往有几百斤，是非常稀有的鱼类品种。象这样珍奇稀有的鱼，普通的官宦之家能拥有一条就算是很难得了，然而贾府一下子就得到了两条，由此可见贾府的奢华程度非同一般。

说到这里，估计有些读者对这个“鲟鳇鱼”开始产生了一点求知的欲望，我们不妨费点笔墨再科普一下。据权威文献介绍，鲟鳇鱼分布于黑龙江、嫩江、乌苏里江和松花江下游等水域中，是白垩纪时期保存下来的古生物，曾与恐龙在地球上共同生活，素有水中"活化石"、"水中熊猫"之称。鲟鳇鱼之名其实是鲟鱼和达氏鳇两种鱼类的统称。鲟鳇鱼肉质鲜美，成年鱼的体重可达公斤，是我国淡水鱼类中体重最大的鱼类，目前数量极为稀少。年联合国华盛顿公约将鲟鳇鱼认定为濒危物种。

老庄头乌进孝的这张租单，其实细看之下，讲究还是蛮多的。首先，里面所列的物品以“大鹿三十只”开头，为什么呢？因为“鹿”与俸禄的“禄”谐音，对于贾家这样世沐皇恩、“皇恩永锡”的世家大族来说，是一个必须有的好意头，仅仅从这一点也说明了乌进孝办事的老到。

其次，在这份租单中，除了肉类、野味和炭，就是贾府上下人等吃上一年的日常口粮“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粮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由于《红楼梦》成书在康乾盛世年间，有关的单位换算应该按照清代的重量标准，在当时一石等于十斗（约等于53公斤），一斛等于五斗。也即是说，乌进孝进贡的这些口粮，御田胭脂米也就是斤，碧糯斤，白糯斤，粉粳斤，杂粮斤，下用常米10万斤。这样的折算结果使我们可以很容易地看出来：御田胭脂米、碧糯、白糯、粉粳这些都属于高级口粮，由于其数量较少，肯定是只供给主子们食用的；而府中那些数以百计的奴才们，无疑就只能“享用”那些低劣的下用常米。

当然了，贾府的年关“进项”最为重要的是白花花的现银。除了看似品种繁多、数量庞大的各式年货实物，乌进孝还缴交了“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这二千五百两银子，按贾珍的说法，很明显至少也要被“昧”掉了一半。这也说明了在田庄当个庄头绝对是一份肥缺。而且，从身为“派充庄头”的乌进孝敢于这样明目张胆地中饱私囊，也间接地说明了贾府已然开始走向衰败、以至于拿下面那些大肆贪污的人毫无办法。

然而，饶是田庄遭受了乌进孝所说的“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那样的天灾，再捎带上庄头“损公自肥”的人祸，整个贾府今年的年终总收入仍然有至少五六万两银子之巨！这样的收入到底算不算多呢？要知道：在清代，一个县令（正处级干部）的年俸银约45两，外加禄米45斛（约斤）。如果一点也不贪污受贿、没有任何灰色收入的话，他一年的总收入大概就是60两白银。

以上那还是跟官员的收入相比较，我们不妨再看看下边的老百姓的情况。在《红楼梦》第三十九回中，刘姥姥心盘口算的结果是这样的：“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也就是说，那时候的农民全家人一年的生活费（应该也就是他们的总收入）大约20几两银子。两相比较，可见当时贾府的富裕程度已经达到了令人眩目的超级奢华！因为若是以家庭为单位的话，贾府一年的总收入是普通农户的-倍，也是一位清廉县官年收入的近倍。

实际上，老庄头乌进孝的那一张收租清单，直接以账目的形式让贾府“所费过靡”的吃穿用度情况暴露无遗，而与之直接相对应的是：刘姥姥们终年辛劳却衣食无着的窘迫生活。老庄头“乌进孝”的这个名字，若按照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的命名习惯，应该就是“物尽效”的谐音，其意思是：佃户们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的劳动所得，全都报效给了他们的主子了。而在那时候广大农村的经济已经濒临破产的严峻形势下，贾府这样的世家豪门却还在一味“竭泽而渔”式地进行索取，以供给他们继续穷奢极欲、挥霍无度！

笔法高明的曹雪芹仅仅借由一纸租单，就直观地把贾府奢靡浪费的贵族生活和农村日渐萧条的经济状况联系了起来，形象地表现出由于农村经济的破产，加剧了贾府豪华奢侈的生活与财源枯竭之间的严重矛盾，从而揭示了从经济来源上导致贾府日薄西山之大结局的不可避免！

作者简介：本人笔名倚犁望月，热爱文学创作，现为阅文集团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一蓑烟雨孤燕归》。这篇文章由本百家号原创出品，如需转载请先留言联系，抄袭剽窃者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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